“消防救他出来的时候,他已经吸入了太多毒烟,今天早上六点,医院已经宣布他脑死亡了……”
晏凯复一错不错地盯着他,目光沉默如诡异的海平面。
民警重新看向前方,不忍与他的目光对视,
“他生前签订过捐赠协议,医生是有权拔管的,但根据人道主义原则,医院还是希望等到死者和家属正式告别后,再进行器官摘除,不过要尽快,有一个等待肾源的小患者,已经没多少时间了……”
他的声音低下来,“去见他……最后一面吧,以后就没机会了。”
晏凯复已经听不见了,所有的声音、光影都杳然逝去,恍惚间,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。
他的,小野,死掉了。
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。
-
仁心医院。icu三室。
三个男人围绕在舒野的床边,仪器单调而均匀的滴答声,窗外笼罩着深沉无垠的夜幕,让人生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感。
病床上的少年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,容色平静,精致瓷白如人偶的脸蛋上,仍泛着一抹淡淡的粉色。
无数根管子自雪白的被单下伸出,连结在周围冰冷丑陋的仪器之上,正是这些通电的器官替代品,维持着舒野的呼吸与心跳。
与之相反的是,舒屿、舒北宸和温泽西的样子反而像是三个已经死去的人。
不到一天时间,他们已经形同枯槁,神色木然,看上去憔悴到了极点,周身笼罩着一层枯朽死灰一般的气息。
舒屿跪在病床边,微微低垂着头,修长的手指与舒野的微凉的小手,轻轻地、十指相扣。
温泽西则坐在另一边的圈椅上,神情漠然飘忽,一只手搭在舒野满是针管的手腕上,似乎想感受他最后的那一点、若有似无的脉搏,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件陈旧的外套,像是抓着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——是舒野被送来医院时,盖在身上的,也是很多年前,温泽西为了向他道歉,精心定制的那一件。
时光如数剥落,直至今日。
当温泽西再见到这件外套,一切恍如前世,令他痛彻心扉。
他轻轻地嗅着外套上的味道,似乎还残留着舒野身上独有的、若有若无的小甜橙香气。
然而,这件外套,舒野已经多年未穿过了,即使还有他的味道,也早被硫化氢和火烟的刺鼻味道取代了。
似乎喻示着少年的最后一丝生机,也消逝在烈火熊熊的夜空之中。
这个孩子,这个总是用嗔怒的、元气淋漓的目光瞪视着他的孩子,再也不会说话了。
那淡抿着的粉唇,再也不会弯起,露出两颗小小的、可爱的梨涡了……
泪水渐渐地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他竟然……还会哭。
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。
齐医生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,抬眼便望见舒北宸双手抱着脑袋,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,宽阔的背颓废地佝偻着,这个年轻而强壮的男人,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彻底击垮了。
病房里,弥漫着一种可怕的死寂,几乎实质化的悲哀和痛楚,让这个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,也忍不住心底一窒。
他摇了摇头,摆脱心底那种沉沉的压抑,温言道:
“我在他的血液中,发现了至少七种抗抑郁药的残留……”
舒屿的背狠狠一震。
“……精神药物造成了反应神经迟钝,所以他没有闻到天然气中的硫化氢味道,急救人员将他送来的时候,缺氧已经造成严重的脑损伤。……我们尽力了。”齐医生语气遗憾。
没有人说话,似乎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。
齐医生有一种错觉,自己好像在跟三个
墓碑说话,让他有些悚然,又十分不自在。
许久,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忽的话语,像是拂过山谷的一丝风:
“小野,对不起……对不起,哥哥没有一直,陪在你身边。……以后不会了。”
——以后?齐医生有点诧异地看向舒屿。
当然,他什么话也没说。
舒屿慢慢俯下身,趴在舒野瘦骨支棱的身体上,紧紧地拥着他,仿佛要与他血肉相融一般。
这七年来,少年似乎未曾好好照顾过自己,抱起来弱不禁风的,仿佛要消失在了病号服后面,青色血管蜿蜒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下。
渐渐地,房间里升起一阵似有若无的、幽魂般悲凉的呜咽……
太迟了。
一切都太迟了。
即使此刻心碎得快要死掉,即使恨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舒野的命,一切却都……来不及了。
监护室里弥漫着无比浓重的哀伤,世界仿佛陷入了凝滞的沼泽之中,寸步难行。
齐医生难以忍受这种苦闷,他轻叹一口气,道:“我先出去,给你们一些时间,跟这孩子道个别,一会儿我会再回来,跟你们谈谈器官捐献的事。”
没有人应声。
齐医生转身离去,刚刚拉开门,身后却传来一个僵冷的声音:
“不用谈了。——我不会同意捐献的。”
齐医生回过头,定睛看向舒屿。
这个苍白而俊美的男人,虽然是在对他说话,眸子却定定盯着舒野,温柔地抚摸着少年的侧颊,仿佛自言自语般:
“我绝对不会同意,你们摘除他的器官。……小野是完整的。永远,都是,我完整的弟弟。”
每一个字如坠落的冰块,虽轻,却掷地有声。
“手术刀割开皮肤的感觉,可是很疼的哦。”他吻着舒野的手背,“你不是最怕疼了吗?”
他怎么可能感觉得到。齐医生腹诽道。
“是啊,”温泽西柔声道:“哥哥最不希望看到的,就是小乖不开心。但是小乖也不能,那么残忍。——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,被肢解呢。”
齐医生嘴角抽动。——什么肢解?他是外科医生,又不是开膛手杰克。
齐医生神色淡定地说:“很抱歉,如果本人生前签订过捐赠协议的话,自愿捐献属于权利人对自己身体组织的处分,家属是没有权利反对的。”
“我比你更懂法律,”舒屿冷淡道:
“你也说了,他同时在服用七种抗抑郁药,在这种精神状态下,签订的捐赠协议,怎么能算数?我会向法院申请主张协议无效,在那之前,我不允许拔管,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的身体做任何手术。”
齐医生愣住了。
他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纠纷,没想到遇到了比他还懂行的人,还没等他想出反对的说辞,舒屿又道:
“还有,小野没有死,他只是受伤了。所以不要‘生前’这种词汇描述他。”
说着,他的指尖轻拂过舒野浅青色的、薄薄的眼皮,仿佛想要将他从死神的怀抱中唤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