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主不喜说话,却很爱睡。
十二个时辰里,对方总有七八个时辰都在睡觉。躺在榻上,一手搭在额上,双眼紧闭,呼吸微弱。身上雪白里衣更将人衬得雪似的,连唇都带着一股子惨然的味道。若不是来时便被人耳提面命,说他伺候的人是前朝废帝,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仿若亡魂般的人,与那等放浪形骸的形象顺利联系到一体。
不像,完全不像。
他安静伺候了数月,却在入了春的时候,迎来了第一次磨难。
说是磨难,倒也不尽然。只是平日里素好伺候的主儿,忽然什么都吃不下去,上甚么,便吐甚么,几乎要将腹中的胆汁都一同倾吐出来。原本就糟糕的面色,更是惨白如纸。他以为对方是生了病,急得不行,慌忙要出去为对方寻个太医过来,却被平静按了手,只说不用放在心上,让他为自己保密。
他瞬间便想起家中娘亲怀上弟弟时,也是这样一幅模样。心中顿时便颤了颤,老实地答应了对方,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。
果不出他所预料,在对方犯了“病”后的一个月,呕吐的次数便逐渐减轻下来。除了人愈发的清瘦不堪,便是平坦细窄的腰腹,在时间的流逝中,逐渐变得难以遮挡。
废帝是个双儿,前朝旧人皆知此事。
双儿天生性淫,是以对方坐拥一身污名,秽乱超纲,似乎也是理应如此。只是对方已经被废了有些年头,冷宫中更是连只麻雀都难飞的进来。这腹中孩子的生父为谁,仔细想去,难免叫人想得心惊肉跳。
这半年来,进出过冷宫的男人,除了太医,便只有如今圣上。太医是来冷宫治病的,怎可能当着皇帝的面,奸淫前朝废帝?那剩下的人选,便只剩下了……
他整个人一激灵,顿时清醒过来,将内心的惊涛骇浪悉数按下。
当今圣上无子,若是这孩子的消息透了出去,怕是要掀起一阵滔天巨浪。怨不得对方不肯让他将事情透出去,宁愿生捱着,也要将秘密守死在冷宫里。
圣上倒也够冷酷。
他在雪夜里与废帝颠鸾倒凤,引得对方孕上了龙嗣,却再也未曾来冷宫瞧过一眼,像是已经彻底遗忘了这个人似的。便是平日里被克扣的那些吃穿用度,也一律未曾问过。
可若真说是负心薄幸,却又如何冒雪前来冷宫,日日皆是如此?
他还记得那日雪夜,殿外落雪被燃烧的灯火映得莹莹发光,凌乱脚步声纷至沓来,冷宫已许久未曾这般热闹过。他好奇地探头去望,第二日,便来到了这座又冷又寂的宫殿。
夏后,对方的腹部便再也遮掩不住隆起的弧线。
酷夏难耐,冷宫无冰消暑,瓜果也鲜少能见。对方原本就过于消瘦的身体,便愈发得弱不禁风。他已经很少再从屋子里走出来,便是挪动,也只是垂着眼,扶着桌案的一角,赤着足随意地走上几步,常年立在窗后,瞧着晦暗脏污的宫墙发呆。若是小太监问起来,便跟他说几件冷宫秘辛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不过就算他不信,对方似乎也并不是很关注在意。仿佛说出这件事,只是为了吐露心上压着的石头,只管丢出来便罢。至于听得人如何做想,却是与对方半点关系也无。
冬月的一日,对方掩着腹部,蜷缩在榻上。腿间流出的液体,悄然洇湿了床褥。
他似乎是已经很累了,十分疲倦,腿微微曲着,只有轻微的喘息声证明这个人仍活着,还未完全地死去。
小太监吓了一跳,连忙凑上前去,摇了摇他的身体。然而对方只回了他一个虚弱的眼神,反手抓紧了他的手,轻微地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无事。
“那您这是怎么了?”太监忍不住问他。
苏谨茫然地想了一会儿,又摇了摇头: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他能知道什么呢?他什么也不知道。
从没想过会有的东西,突然有一天出现在了他的身体里。而对方的存在,不过是反复地提醒他那场雪夜里的噩梦,拿着尖锐的刀,将他捆绑在处刑台上,反复凌迟。他怀了肮脏的血,腹中的孩子必定也将如他幼年那般,受尽折磨。而他身份尴尬,祸及子嗣,怕是会让对方的人生远比他更加凄惨无助。
每想一层,他的心便愈发寒上一分。仔细想去,倒不如不要叫这孩子出生,总好过一生痛苦不堪,落得如他这般下场。
左右他亦无生可恋,一同去了,也算痛快。
死志早已存在,至今未动,不过是因为他怕痛又怕麻烦。若是命不该绝,被裴哲生生吊了回来,那对方便会觉得他之前一切皆是演戏,苦肉计少不得要变作了竹篮打水,枉费一番功夫。而若是撞墙而亡,又委实过于痛楚,便只好作罢,一日日地苟活着。
只是他心中虽如此作想,腹中的孩子却仍在努力挣扎。
宫口已经开了,他能感觉到那团东西在他的腹中蠕动,拼命地向外坠去。强烈的痛楚令他额头沁满汗珠,在冬日中浑身透湿,喘息难捱。或许说被他狼狈的模样所惊,小太监匆匆忙忙为他寻了一床垫被,铺在腰下,又眼睛红红地说要去帮他寻个太医过来,让他等着自己。
苏谨想要阻止,可等话出口时,却已经落了个空。对方风尘仆仆地离开,只留下了他孤身躺在寝殿里,被分娩时的剧痛所攫。
时间仿佛无休止地被拉长了。
屋外扑簌落下的雪,杂草被压垮时的轻微声响,风吹动的声音……他仰着头,腔室内的嫩肉第一次承受了如此剧烈且粗暴的折磨,让他难以控制地流泪不止。他从未察觉过一切竟有如此漫长,让他辗转不已,痛苦非常。
而彼时,他腹中的胎儿,不过只是前进了方寸稍许罢了。
屋外的雪,落得更急了些。
……
紫宸殿外,灯火通明。
激烈讨论声自殿内遥遥传来,太监们垂着首,静默立于殿外。
唯一留下的那名大太监,站在暖阁里,眼见着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,不知怎么的,眼皮忽地微微跳了一下。
他抬头看向来人,皱眉道:“何事?”
那人道:“公公,刚殿外来了个小太监,说让咱进来通禀一声。咱看着那小太监,有点像是废帝那处伺候的,实在不敢擅自做决定……”
废帝?
他犹疑片刻,扭头瞧了眼阁内吵得激烈的模样,又问:“有说是为什么来的没?”
“问是问了,他却说得支支吾吾的。”那人说,“只说想求一名太医,去给废帝看看病。其他的,一概未说。”
看病?
他不由咕哝一声,旋即便道:“且先等一等。陛下在与各位大人商议国事,此时进去,恐令陛下为难。”
“诺。”
……
“……怎又是你?……”
“……话是说了,可那小太监又来求了一遭,言说那废帝得的乃是急病……”
“……急病?态度可恳?……”
“说完便走了。”
“……那先候着罢……”
“……诺。”
……
“……何事又来?……”
“……这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……那小太监说,废帝,怕是要……”
“……什么?……”
……
暖阁内,烛焰燎动。
连续两年雪灾,北方鞑靼蠢动日久,战事早已一触即发。边关急报一封接着一封传来,逼得所有人夜不能寐,辗转反侧。
桌案前,仍有大臣在争执不休。其中一人脸红脖粗,涨圆了眼睛,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。
裴哲坐在椅上,表情漠然,叫人看不出喜怒。
忽然,暖阁外一阵极低声的窃窃私语引起了他的注意。旋即便是匆匆的脚步声传进屋内,贴身伺候他的太监急急走入,颇为犹豫地立在了原地。
“何事?”他问。
“这……”对方停滞片刻,几步走近了,凑到了他面前,悄声说了几个字。
“既然来求,拨过去便是。”他语气淡淡道,“今夜何人当值?”
对方小声说了个名字。
“那便让他去。”
“……诺。”
……
风雪愈急。
暖阁中的人散去之时,殿外已经全然白了,堆着一层厚厚的雪。靴子踩进去,便要尽数没进积雪中,待到提起,便是一层雪粒染就的白。裴哲立在窗前,听着屋外寒风呼啸,忽地想起数个时辰前的事情,便唤人进来,为他更衣出门。
距他上一次去,也不过只是堪堪过去大半载罢了。如今想来,却恍如隔世一般。纵使已经在心里告诫过自己无数次,他仍是控制不住,想去瞧一瞧对方过得可好。
他方出寝殿,便远远走来一个身影。
那人一身雪白,连鬓发中都沾满了雪花。嘴唇冻得青乌,在寒风中微微颤抖:“陛下……”
天光自远方乍现,一声悠长钟声撞破急啸的风雪,回荡在整座沉寂的皇宫。
“何事?”
“……人……殁了……”
一瞬间,天地皆静。
他晃了晃神,像是没有听清那般:“……什么?”
“……到的时候,已经晚了……”那人战战兢兢道,“……臣等罪该万死,还请陛下……恕罪……”
钟声渐息。
那人微微抬头,露出一双惶恐的眼睛。
“废帝……殁了。”
……
桃枝遍野,湖光粼粼,端得是一片灼艳春色。
湖边,有白衣人临水而坐。
他头上扣着顶斗笠,垂下的黑
发遮了小半面容,只能瞧见一双黑沉的眸子。手中握着根钓竿,似是以竹枝所制,手艺极糟,鱼线也束得随意至极。
钓钩松松乱乱系在鱼线的尾端,并不放饵,扬在半空,被风一吹,便在湖面上晃悠悠地荡。
再一瞅凳边鱼篓,果然也是空的。
来人走至湖边,远远瞧见那身影。停顿片刻,终究还是走了过去。
白衣人听见响动,回了头,望见来人的脸,也并不惊讶。他只是平淡地与来人对视了一阵,旋即移开了目光:“特意来这乡下地方寻人,可是有事?”
“确实有事。”来人并未否认,只取出了一方锦盒,拿布裹着,放在了他身旁,“受命所托,来予你故人遗物。”
握着鱼竿的修长双手,忽地颤了一下。
“……何物?”他问。
“拆了便知。”
“既如此,那便不该拆。”
“……为何?”
“但凡与你有所牵扯,便绝无幸事。”他淡淡道,“若是我不去拆,便不会知道。只要能在这乡村中困守一世,有些消息,便永远不会传入我耳中。”
“起居郎也懂掩耳盗铃之法?”
“自然是懂的。”
“那还是拆开看看吧。毕竟,托我赠物之人,还有句话想转答予你。”
白衣人立在原地,沉寂许久,将手中之物放下,轻轻拿起了对方放在地上的锦盒。
拆去外面悉心裹起的锦缎,打开盒盖,里面躺着的却是一方不大的青玉瓷蛊。
他心尖顿时一颤,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似的,当即见了血。搭在锦盒上的手指痉挛着蜷起,再也不敢打开瓷蛊的盖子,去瞧一瞧里面的东西。
他低着头,轻手轻脚地将锦盒盒盖掩起,声音也淡了许多:“说吧。”
来人长久地注视着他,过了许久,嘴唇微动:“他说,‘欠你之物良多,已还不清……’”
白衣人垂着眼睛,隐约可见齿边颤抖的肌肉,绷得极紧,却死死地咬住了,连一声吭气也无。
“……‘以此物为约,下一世再还你。’”
远处,雁声嘹呖。
他将锦盒收进怀里,沉默多时,怆然笑道:“果真与你有所牵扯之人,俱无幸终。裴慎之,你还是离我远些罢。毕竟我惜命得很,可不会像陛下那般,愿意为了你,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。”
裴哲看着他冷下的眼睛,并未辩驳,只轻轻点了头,说了个“好”。
有何要辩?有何可辩?
一字一句,皆是事实,俱为血泪。
或许他在之前,便早已有了预感。可饶是如此,却也未曾主动低过头,遣人去那处瞧一瞧,看一看。究其原因,约莫是对方近乎崩溃时吐出的那句恳求,说不想要他们两人的孩子。
他觉得,以对方的自尊心,断不可能会接受自己生下反贼之子。若是知晓自己意外有孕,想必早要闹到御前,威胁他为自己堕去胎儿,以全尊严。
谁又会想到呢?
口口声声说自己恨极厌极的人,其实反而是被偷偷掩藏起来,喜极爱极的那一个?
他不敢想。
这条路,从一开始就走岔了。一条向南,一条走北。所以错得一塌糊涂,再没有半分重圆的可能。
回去的那天晚上,他做了个梦。
梦中的他策马走在街上,行至半路,忽地被凌空抛来的一个绣球砸了头。
周围的人登时大惊失色:“二皇子,您没事儿吧?!”
他冷着脸,碰了碰额上被砸出来的红痕,将视线投向了楼上伸颈往出来的人——一双盎着笑意的凤眼,弯得如同天边新月,笑吟吟注视着他,朗声道:“这位兄台,对不住对不住。方才我失了手,哎,你等我片刻——”
话罢,也不等他回应,便瞬间没了身影。片刻后,一个张扬红影自楼梯上蹬蹬走下来,身后还跟着个白衣玉冠的公子,表情淡然。对方瞧见他,神色微凛,下意识扯住那红衣青年,微微摇了头。
“放心。”青年反手握住他,安慰笑道,“又不是什么坏人,缘何露出这般表情?且等我片刻,待把绣球拿回来还了华枝姑娘,便全都依你,乖乖回去,好不好?”
那人他认识。
便是在梦中,对方也一如旧时,身世煊赫,才俊无双,仍是闻名天下的姬老太傅幼子。只是这次,却多了名自幼定亲的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琴瑟和谐,众人皆知。
身旁侍卫道:“殿下,是姬太傅和苏尚书家的公子。”
……果然如此。
他垂眸不语,翻身下马,弯腰拾起了那枚跌落在地的大红绣球,拿在手里。对方兴许没想到他竟会如此,愣了片刻,不由停在了原地,似乎是在思考他的意思。
“给你。”他将绣球递过去,“不是要还人吗?”
“啊,是了!”对方便又笑了起来,宛如雨后初晴,“刚才真是不好意思。若是兄台不嫌弃,改日请你喝一顿
酒。华枝姑娘的桂花酿,一般人可是尝不到。兄台要有口福——”
话未说完,便见一只雪白整洁的袖子横插在二人中间。姬益川走过来,冷清的眼睛盯着他,半晌后,慢吞吞道:“既然您无事,可否让我二人先行告罪请辞?”
他抬了眼,与对方平静地对视了片刻,又微微偏移了视线:“可以。”
红衣青年茫然地看着他二人,姣若好女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困惑,似乎并不能理解方才的那半刻暗潮涌动。
“你欠我一顿酒。”他道,“说好了。”
面前人的脸色,猛然寒沉下来。
他无意与对方纠缠,只又翻身上了马,微低下头,对青年道:“你长得很好看。”
红衣青年呆了片刻,面上骤然飞出一层红霞。偏还要昂着头,状似洋洋自得地冲他笑道:“这是自然。若是我称京城第二美人,那怕是无人敢称第一!”接着,停顿片刻,不甚熟练地夸道,“兄台莫要自卑,你也是仪表堂堂,俊朗非凡,不必妄自菲……”
话未说完,便被横腰抱了起来,将他朝不远处的马车带去。
青年又恼又气,耳尖红得几乎滴血:“益川,你放我下来!?这是在大街上,不是在你家!!”
姬益川将他塞进马车里,顺手放了帘子。旋即,便是一阵气闷至极的咚咚锤墙声,连敲了好几下,这才缓缓息了声响。不知是人累了,还是气极了。
姬益川冷着脸走回,朝他微微一揖:“方才内子冒犯了殿下,还望见谅。”
“内子……?”
“不错。待明年开春,便过聘行礼。届时若是殿下有空,可来一观,父亲想必是极欢喜的。”
“尚未嫁娶,怎可称内子?”
远处,红衣青年倏地撩了帘子,怒道:“姬益川!!”
微微敞开的颈畔衣襟,隐约露出一丝嫣然红痕。
“虽无夫妻之名,已有夫妻之实。”姬益川淡然低声道,“既已约定一世,我不会负他。”
短短一句话,却如响雷洪钟。
他立在马上,手中缰绳被攥得紧紧绷起,仿佛掀起无边浪啸。他盯着马下浑然不惧的人,眉心紧拧,嘴唇碰动半晌,终于回了头,默然骑马远去。
他想起对方离开前的话。
他觉得自己毁了姬益川一辈子,所以要将自己下一世赔给对方。
鬼神之事终究飘渺,可这个梦却如此真实到可怕。可怕得让他心痛难忍、让他肝肠寸断。
自榻上醒时,已是薄暮。
逢魔时刻。
他瞧了眼沾湿的枕巾,心道:还好只是一场梦。
而非,你我无缘。